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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25章活著的意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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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25章 活著的意義

“未來?”

薛景寒重覆了這個詞。

蘇戚坐到窗框上,很耐心地解釋:“就是以後。按時間推算,大概得再過十六年。”

“十六年啊。”薛景寒笑了一下,不知有沒有相信她的說辭。“太遠了,很難想象你我的模樣。”

“其實也沒什麽大的變化。”蘇戚說,“那時的你,一樣不愛接近人,偶爾說話還挺毒。不過……”

她想起神色柔和的青年,不由放低了聲調。

“他很好。愛下棋,鉆研棋譜,會釀很好喝的酒。做事永遠有條不紊,百密無疏。唯獨不擅長處理自己的感情,容易多想,性子還別扭。稍微開開玩笑,就不知如何是好……”

蘇戚看向薛景寒:“是不是很難相信?”

薛景寒微微彎起眼睛,一動不動地回望著她:“我信。你說起他的時候,整個人都在發光。”

蘇戚沒明白薛景寒的意思,舉起胳膊示意自己本來就在發光。

“再多說一點吧。”薛景寒坐在桌前,摁熄了油燈裏的芯子。“我想聽聽,所謂的未來,究竟是何等模樣。”

於是蘇戚繼續講。講到薛景寒官至丞相,追隨者無數,萬人敬仰。講到他與太尉爭鬥不休,又是皇子明瑜的先生。講到薛宅的黑貓與杏樹,以及他們共同度過的時光。血玉案,太學風波,江泰郡水患……

她從顛倒寺相遇講起,一直鋪陳到那日早晨,她和薛景寒乘車返回蘇府。

“他給老爺子準備了他愛吃的包子,還有自己釀的清酒。”蘇戚回想起食盒裏熱氣騰騰的小籠包,語調都活潑了許多。“老爺子要是收到這份賠禮,肯定能消氣。太仆大人向來很好哄……”

薛景寒靜靜聽到這裏,問:“後來呢?”

“後來,我不清楚。”蘇戚苦笑,“先前跟你講過的,我從異世來,原本的蘇戚已經溺死在湖中。那天家裏來了個道士,看穿我不是蘇戚。然後我就什麽都不知道了,一轉眼到了臨華殿,看見季珺被殺,看見你從密道逃跑。從此一直看著你,直到現在。”

“我很開心,你今天終於能見到我。”她長長嘆息著,喃喃道,“感覺過了好久啊。春夏秋冬,一年又一年。”

準備好的食盒,究竟有沒有送到蘇宏州手裏呢?

薛景寒面上露出淺淺笑意:“能見到你,於我,也是幸事。”

“真的嗎?”蘇戚打量他的神情,“阿暖,你應該多笑一笑。像今天一樣。”

今天的薛景寒,說了比平常更多的話,情緒也似乎鮮活了些。

當然,這並不代表他喜歡她。

薛景寒對她態度溫和,不過是因為,她並非現世中人。和她相處,不會產生任何牽扯。或許這份溫和,還摻帶著些許懷念,關於過去,關於昌寧節慘痛的回憶。

他們隨後又聊了幾句。薛景寒面色愈顯蒼白,在蘇戚的催促下,回床上睡覺。半夜起了風,雪粒子伴隨著嗚嗚的響聲,接連不斷地砸在窗欞上。蘇戚離開房間,站在積了雪的院子裏,漸漸生出了寒冷的錯覺。

她想回去。

比先前任何時候,更想回到真正的大衍。

“我快記不清自己的樣子了。”她自言自語,“他們認識的蘇戚,是什麽模樣來著?”

她竭盡全力回想著,腦海中只有模模糊糊的影像。

得想起來啊。

蘇戚反覆嘗試著,一遍又一遍。最常穿的衣服,鞋履,常戴的發冠……

也不知花費了多少時間,她恍惚看到,自己身上的裝束變成了白色錦袍。定睛細看時,又恢覆了原本的襯衫長褲。

是眼花?

蘇戚心有疑慮,繼續站在院中嘗試。直至天空烏雲散去,晨起的日光斜斜落下來,她終於再次看到了身上的變化。

不是幻覺。

她擡起胳膊,端詳繡著暗紋的寬大袍袖。這是她竭盡全力回想起來的裝扮。

旁邊傳來推門響動,殺戈出了屋子,對著滿院白雪伸了個懶腰。

蘇戚心念一動,錦袍立即消失,身上恢覆了原先的打扮。

“公子,今天好些了麽?”

殺戈走到薛景寒所住的屋子前,敲了敲門。聽見裏面有人應答,便推開門踏進去。另一邊,斷荊拎著掃帚,開始清掃地上的積雪。廚房傳來幹柴燃燒的嗶剝聲,大概是那對夫婦忙活著生火造飯。

蘇戚站在嘈雜的人聲裏,緩緩收緊了手指。

——她好像知道,該怎麽回去了。

自從穿到大衍以來,蘇戚並沒有仔細想過,自己如今究竟算個什麽存在。

反正最不科學的事情都發生了,鉆牛角尖並無意義。

但她現在隱約有種猜想。

如果說,穿越本質是自我意識的存續,那麽軀殼只是意識的載體。脫離那具身體,她還是她,只不過換了存在的形式。

簡而言之,她只是一段意識。

現在所處的世界,顯然並非真實。那麽,是否可以猜測,她攪進了別人的意識裏?

“……好像有點扯。”

蘇戚哂笑,“全是毫無根據的猜測。”

不過,最起碼她能確定,只要自己意志足夠強烈,就能控制自身特質。

比如在山上的時候,因為意願過於強烈,所以即便觸碰薛景寒,世界也沒有恢覆黑暗。

而薛景寒得以感知她的存在。

這一切都是她的願望。

以此類推,如果她渴望回家的意願達到某種程度,是不是就,能回去了?

蘇戚的心臟,逐漸歡呼雀躍。

可當她轉身時,看見穿著布襦的少年迎面走來,歡欣的情緒便蒙上了淡淡的陰霾。

“怎麽在這裏呆站著。”薛景寒路過蘇戚身邊,輕笑道,“一臉沒睡醒的表情。”

他走到柴堆前,抱了一捆木柴,扛到廚房去。蘇戚望著他的背影,許久沒說話。

這裏並非真實。

這個人,也不是真的。

可她所見的景象如此真切,遠遠超過了夢境與幻覺。就好像是某個人的回憶,淩亂而清晰地,一幅幅展現在眼前。

從這一天起,蘇戚開始訓練自己。

她不斷累加著回歸現實的渴望,反反覆覆嘗試著,祈願自己重回大衍。

薛景寒對此一無所知。

他照常讀書,作文,研究朝廷局勢。昔日舊部露面的次數逐漸變少,間隔時間越來越長。有時他們聚在屋子裏,眉頭緊鎖,仿佛遇上了極大的難關。

“卞文修的手伸得太長了。他很警覺,到處都安排了眼線,查訪所有與季遠侯有過來往的人。”

“我們的人,又被抓住幾個。沈舒陽用清除逆賊餘黨的名頭,解決季氏可能遺留的後患。季大人交友甚廣,如此一來,不少無辜之人深受牽連……”

“最重要的是,他們還在搜查季家次子的下落。”

舊部們看向薛景寒。

“公子務必藏好身份,保全自己性命。”

這番談話後,很長一段時間裏,再沒人來此處議事。

陳縣的城門上,陸續多了幾張新的布告。

有的人死了,另一些藏匿身份,無法與薛景寒碰面。

臘月深冬裏,薛景寒生了一場大病。

他是突然倒下的。前一刻還在寫字,毫無預兆地陷入暈厥,高燒不退。

殺戈判斷不出病情,專門從城裏請來了郎中,診治許久。對方說了一大堆病癥,蘇戚沒聽太明白,只知道薛景寒病得兇險,肺部也出了問題。

郎中列出長長藥單,其中許多藥材貴重得很。聾啞父母掏出了所有的錢,斷荊和殺戈也把自己的積蓄全拿出來,還是湊不夠。

蘇戚眼睜睜看著他們商量辦法,卻不能施以援手。

走投無路的聾啞男女,慌裏慌張出了門,去薛家大宅求援。薛萬銀外出行商未歸,他們跪在雪地裏磕頭敲門,始終沒得到任何回應。

斷荊去薛景寒幫工的藥鋪裏說情,好說歹說,在幾個常客的幫助下,總算賒來一些藥材。零零總總湊起來,只剩一味重金難求的赤箭芝。

陳縣沒有這味藥材。

殺戈吩咐斷荊照顧好薛景寒,自己默不作聲出了門。

直至半夜,他才拖著身體回來,將藥材扔給斷荊,催促去熬藥。

蘇戚註意到,殺戈衣裳到處是撕裂的口子,鮮血染透了布料。

“失算了,還以為好偷得很。”殺戈笑著,眼睛透出狠厲的光。“望縣那富戶家裏養了一大群瘋狗,只吃生肉。”

他沒有再多說半個字。

但蘇戚已能想象他遭遇了多少兇險。

折騰了一夜,早晨天亮時分,薛景寒總算醒了。

醒來第一句話,竟然是開口索要桌上的官員名冊。

斷荊把冊子拿過來,蘇戚想攔,攔不住。她看著薛景寒接過名冊,咬牙罵道:“你他媽腦子燒壞了嗎?命都快沒了,還不安生歇著,非要這會兒看它?”

薛景寒張口,還沒說話,喉嚨裏擠出一長串咳嗽。

斷荊急忙出去端熱水。屋子裏再沒外人,薛景寒緩過氣來,扯著嘶啞的嗓子說道:“蘇戚,我不能耽誤時間。”

“有很多事情,都得提前做好準備。”

“如果父親的人都死了,就只剩我一個。”

他用毫無起伏的語氣強調:“我得走到朝堂上,洗清季氏冤屈,誅殺竊國之賊。”

這是那些人反覆說過的話。

是薛景寒身上的枷鎖,撕扯不掉的詛咒。

蘇戚只覺得渾身發冷。冷得牙齒都在打哆嗦。

她問:“阿暖,你究竟為何而活?”

薛景寒說:“為了洗清季氏冤屈,誅殺竊國之賊。”

再次重覆的話語,讓整間屋子變得陰森冰寒。

蘇戚深深看進薛景寒的眼睛裏。她沒能尋找到任何活泛的氣息。什麽希望,忐忑,期待,都沒有。

在她面前的,只是一個深受詛咒的少年,永永遠遠,活在陳舊的記憶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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